我覺得其實令人害怕的並不是年華會老去,而是數十年的精華歲月就這麼憑空消失。而人生一切從頭這件事,則是予人一種數十年光陰最後竟全部都只是徒勞的感嘆;四十歲大叔的靈魂若擺進六歲孩童的身體裡,只怕驚嚇的程度也不見得會輸給一夜白頭。
這類荒唐的想法,當然都不可能成真,至少不會是以睜開眼的速度發生。但如果定心細想一會兒,便會發現似乎生活的周遭到處都是例證,因為領了老人卡而氣憤的老闆,會不會就是因為有了某天睜開眼就變成"老人"的錯愕感,才會對市政府寄來這麼一張老人專屬的福利卡而感到不悅?
他的母親在去世前,則是因為失智而言行舉止宛如幼齡孩童,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不就是一睜開眼卻發現自己竟變成一個六歲的孩童嗎?九十幾歲的靈魂,困在了六歲的心智裡,她仍然是兒女們熟悉的那個媽媽,卻也同時是讓兒女們覺得陌生的媽媽;那個一輩子把心思放在兒孫身上的女人,記憶最後退化到只記得她自己的媽媽,只記得她自己當孩子時的模樣。
雖然都只是從旁人的角度和立場聽周邊的人講訴衰老、失智和死亡的故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每回聽完,我總有一種切身感;這大概是為什麼我會在半夢半醒的清晨時分捲縮在被窩裡思忖這樣荒誕念頭的原因之一吧?
太多的時候,我們總下意識地將許多事情視為理所當然,有時甚至武斷到仿佛是這個世界欠我們的一樣;往往要等到生命走到了盡頭,才驚覺其實最終誰也欠不了誰,一輩子積累下來的各種人情債,管你情不情願,都得一筆勾銷,煙消雲散。
如果睜開眼,真的回到了六歲的身體裡,我會在哪裡?會在做什麼?我試著發揮透過看韓劇所激發出來的編劇力來為腦海中這個靈魂錯置的主人公設定場景,接著我回到了台南老家的客廳,室內的一角擺了一張檯子,檯子上躺著一個女人,那是我母親的屍身。
來不及愛她,似乎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但既然都穿越時空了,為什麼卻是從她離開的這天開始?是那個兩光編劇寫的狗血劇情……
對於從頭再活一遍感到興味索然的我,於是把故事改為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七旬老人的情節,想像這次自己會出現在哪裡?會在做什麼?七十歲老邁身軀裡的那個四十歲中年靈魂,在發現數十年生命一夕蒸發的那刻,又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也許是因為天色漸明,又或者是這回我決心要避開悲情的路線吧,這回睜開眼看見的是一片廣闊的碧海藍天,我坐在陽台的躺椅上打盹,白色的浪花滾滾,輕柔的海風拂面;這是我相隔十年後的第二次 world cruise。我打開落地窗走進艙房內拉長脖子查探,好奇自己娶的究竟是臺灣媳婦還是越南媳婦?
突然間船上警笛大作,接著便是一陣刺眼的亮白將整個空間填滿。
早上五點五十七分,我的手機鬧鈴響了,白日夢也只好到此告一段落。
哦,沒錯,即便是週末,我還是習慣在這時間起床。
打開臉書發現老弟一家 Po 了慶祝生日的聚餐照片,突然對七十歲以後的人生畫面有了不同的想法。也許不要搭第二次 World cruise,而是回故鄉台南買一座大宅子,然後和他再重新過一回年幼時相依為命的日子。
已經不記得六歲時母親離世的細節,但有件事卻讓我非常在意。我,那時有拉著弟弟的手嗎?我,有拉著媽媽的手嗎?
我留言祝他生日快樂,順便調侃他寶貝兒子的笑容需要再練練;他無奈地說目前正處於荷爾蒙分泌無法理解的階段。
我不知道他的孩子目前遇到什麼樣的麻煩,才會總是一副愁眉深鎖的表情;雖然好奇,但也覺得沒什麼需要擔心的,只要家人們能夠彼此相愛,幸福就會一直在身邊。比起功課好不好,長得帥不帥,我其實更在乎他會不會牽媽媽的手,會不會牽弟弟的手。
也許有一天他會終於明白其實那樣一點兒都不娘,相反的,只有真正的男子漢,才有勇氣去牽媽媽和弟弟的手。
我和你爸爸都不太慶祝生日,所以董小紅,大伯祝你生日快樂;早日變成一個笑容開朗的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