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兩個人的身影最近總時不時地閃過腦海。一個是前些年患了肺癌末期撒手人寰的舊同事 Tina,另一個,則是我連名姓都不知道的陌生佝僂老人。
有這麼一個老人,平日早上都會和我在前往公車站牌途中的早餐店相遇。每回遇見他時,他總是自己一個人,頂著稀疏白髮的三分頭和一副金邊老花眼鏡,穿著一件長度及膝的五分褲和一雙兩側印有勾勾圖樣的時髦球鞋。
一開始只是在早餐店相遇,後來週末假日時在中午或傍晚時也會在台科大的學生餐廳裡或往餐廳的小徑上相逢。他總是一個人,總是在差不多那個時候往餐廳去,因為相遇的次數逐漸多了,我才開始察覺,兩個人的活動範圍,竟有許多相似之處。有回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在往台科大的路上,我不禁好奇,對成家這件事相當隨性的我,會不會有一天也和眼前的老人一樣,一個人獨自地生活,一個人外出吃飯,一個人踩著蹣跚的步履回家?
這是我頭一回認為擅長自己一個人過生活或許不是件太值得慶幸的事。過去我總認為時間寶貴,應該多用來做些「有意義的事」,像學習、工作和賺錢。但老人的身影,讓我有了不同的領悟,我開始希望周遭的人可以不要像我,而是多多地去感受「生活」的歡樂,並且努力去創造屬於自己的獨特回憶。
畢竟,如果每個人的故事聽來都是如何地努力、上進,那也怪無趣的。
Tina 是我舊公司裡的總機小姐,年紀比我要長一些,由於工作上的交集有限,故彼此間的互動並不算多。關於她的事情,幾乎十件裡有九件也都是從其他人的口中聽聞而來,辦公室裡頭這說人閒話的現象,倒是不管去了那兒都沒太大差別。或許是閒話沒少聽了,因此僅管兩人的互動有限,關於她的事情我倒也還算是略知一二。
為什麼會突然想起她來,我其實也不太清楚。
「會不會是最近的一連串的人事變化更迭,才讓我下意識地想起了這個因為放心不下母親而一直沒能嫁人的女孩?」
「她的母親現在還好嗎?」
「有多少人還記得她?」
「等她年邁的母親也離世後,會不會關於這兩個人存在於這世上的一切記憶就會被完全遺忘?」
如果對某人的思念是肉身死去的人在世間所餘留下的最後一縷牽絆,那當有天連這條絲線也被時間的洪流給沖斷後,還剩下些什麼?我不由自主地感到內疚,因為我已經很久沒有思念亡母,畢竟那已經都是超過三十年前的事了,僅管想伸手抓住些什麼,但卻對抗不了歲月的力量,不僅想起她的頻率大幅地減少,對於那些「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們會是怎麼樣一對母子?」的各種想像,也早已被更實際的「懷念」給取代。
原來,害怕會忘掉一個人,和害怕忘不掉一個人,同樣地令人感到不安。
我和 Tina 不算熟稔,她的葬禮也沒有特別前往參加。自那次收到發喪的通知後,我便再也沒有聽聞過關於她或她家裡的事;對大部分不相干的人來說,會不會祭奠的那柱香燒完了,這個人和自己原本稀薄的關聯也就跟著一齊灰飛煙滅?
會想起 Tina,或許是對人與人之間緣份的短暫有所感悟吧。我們總以為反正還有時間,反正還有機會,因此漠不關心從指間如細沙般流散掉的分秒。我們心急地不斷重覆著那些所謂「重要的事」,卻經常忘了停下來看看自己,看看身旁的人。
「你好嗎?」我彷彿聽見腦海裡的 Tina 那樣問候著我,我驚嚇地回過神來,忍不住一陣鼻酸,微笑著在空盪盪的屋裡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很好,那妳呢?」
耳畔突然傳來老宅房東的聲音,去年剛退休的他,在台大開了幾十年的車,一輩子沒有結婚,書也唸的不多。每回來,總要抓著年輕的房客絮叨一番才肯離開;我怕煩,所以總避著他,非得講上話時,也都只挑要緊的句子說,說完便抽身躲回屋裡,一會兒都不肯和他多耗。「如果對象是他,能寫出什麼樣的故事?」我不禁好奇這個讓我避之危恐不及的老先生,會不會其實也有過我所不知道的輝煌、激昂和遺憾?
那個身形佝僂的老人和已經不在人世的 Tina,會不會也同樣有著沒能被人們理解的未了牽掛?
中秋假期結束了,遐思,也要隨著月影一起躲回雲霧之中;重新戴上現實的假面,遊走利祿功名場。
之前看到一句話形容:每個人都是一本書。
或許有些人比較常被翻閱,有些人便這麼靜靜地躺在一個角落。
真貼切的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