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沒有太多細節的畫面,鏡頭焦點的人物是我,身型修長,樣貌神似金城武和劉德華的綜合體;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邂逅不同的女明星,有時候愛王祖賢,有時候愛張曼玉。
已記不清究竟是國中還是高中時期的白日夢了,但近來總想起有這麼一段對青春的記憶曾是由這類自製的「虛擬實境」所構成;在裡頭我可以是任何我想要的樣子,過任何我想過的生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我可以將一枝筆想像成一條手臂、一條腿,然後身體的其他部分就會跟著浮現,接著像是舞弄布袋戲偶一樣,我的筆便成了虛擬實境裡的我;有時候是腿,有時候又變回手,遇上武打場面時 ( 是的,英雄救美的動作片我也沒少演過 ),更是手腳間不停地切換,打到激昂處,不單嘴上咻咻啪啪口沫橫飛地自己配音,還經常會失手將筆給甩飛老遠。
有時想想,也真多虧了那豐富的想像力,才能熬過那段不知所措的青春。
仔細再想想,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停止像那樣子做夢;筆,也就只是一枝筆,不會變成手臂、腿或是武器。這項曾經讓我覺得丟人的癖好,隨著踏入社會的時間越長,也在不知不覺間被忘卻;今時今日要想再次嘗試,竟是再也不能了。
我耐心聽著年紀比我幾乎要小上一輪的年輕友人講述著她的戀愛煩惱,經驗不多的她對於互相曖昧了好一段時日的男生最近突如其來的告白,感到猶豫、慌亂。
「為什麼是我?」她天真地以為愛情可以用問答的方式找到正解。
「萬一分手了,會不會就沒辦法再回到雙方原來的位置?」她自已細數著 Why Not 的理由。
「愛情的發生,沒有合理的邏輯可循…」兩性話題,向來不是我的強項,但看著眼前這個一直渴望愛情發生的女孩,在愛情終於找上門的時候,竟考慮用各種理由來逃開,我也只好從前輩的角度嘗試開導她兩句。
「妳擔心的那些問題,什麼怕還沒準備好要結婚,怕自己不符合他口中理想的女性類型,怕原本因友情而變得親近的兩個人,會不會反而因愛情而疏遠了? 在我聽來全都是因害怕失敗而找的不同藉口,真正重要的問題,卻忘了問清楚。」
「什麼問題?」
「妳,也喜歡他嗎? 如果喜歡,為什麼要留戀曖昧的關係,而不好好地去試一試?妳以為,兩個人現在關係的舒服和方便可以維持多久? 妳以為,沒有互相承認、公開的戀情,結束後就不會有心痛的後遺症? 我想,妳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愛情的實力。 」
我很訝異,二十幾歲,不該是有顆義無反顧的心,對工作、對生活、對愛情都可以憑著一股傻勁往前衝的年紀? 為什麼青春正好的她卻意外地沉著、冷靜,連描述起愛情來,都像是在念誦數學公式一般,A + B = C,負負會得正,但若一正一負,最後豈不是總有一方要蝕本?
我們擔心生活失序,因此總謹慎小心地避免捲入任何可能產生混亂的旋渦裡,但只按照腳本進行的愛情故事,真的會有意思?
「 說不定妳會比我還要早到天堂報到,人生苦短,與其擔心這些有可能會發生或不會發生的事,還不如想想,這輩子還有幾次機會能遇上怦然心動的機會?還有幾回,能什麼都不考慮地只是單純地去喜歡一個人? 說不定那男人沒幾個月就受不了妳這鳥個性,妳倒白操了他太快逼妳結婚的心…」
那是一幅很強烈的對比,再過幾年便要迎來四十歲的我,也許是其他的領域的發展都已經很固定吧,尚未成家的我在享受單身的自由之餘,反倒對那種會讓人意亂情迷的戀愛感到嚮往。
十幾歲時失戀,覺得電視演得太誇張,痛哭流涕的,天涯何處無芳草?
二十幾歲時失戀,覺得電視演得真貼切,割心絞肺的絕望,沒有她的日子如何能撐下去?
三十幾歲時失戀,則會想,生命怎會還浪費在這無意義的活動上?真需要時,不是還有波多野結衣嗎?
四十幾歲時失戀,嗚嗯~,四十幾歲以後還能有感受失戀的機會嗎?
我二十幾歲時總以為,等到了不惑的年紀,生命中那些迷惘、不知所措、失落的感覺就會大量地減少。也許是從沒想過十幾年的歲月回憶起來也只不過一眨眼的長度,所以我總能豪不猶豫地推遲、延後甚至逃避那些被我認定無意義的活動。 直到親眼見證了二十幾歲的青春生命竟也仿效我用沉著、冷靜的老練態度看待愛情,才驚覺我會不會成了壞榜樣?她會不會因此而錯過了一些原本可能發生的種種美好?
四十幾歲以後,還能夠重覆二十幾歲時戀愛的滋味嗎? 四十幾歲的自己,能記得二十幾歲的自己那顆心都想些什麼?都做著什麼樣的白日夢嗎? 四十幾歲以後也可以對人「壁咚」,或是大方地將心儀的人送到別人的懷裡嗎?
也許有那樣子的人吧,但我想不管我怎麼努力地讓心態保持年輕,三十幾歲的我已和二十幾歲的我有著極大的差別;因此毫無疑問地,四十幾歲的我的那顆心,大概也不會是它今天的樣子。 我並不是說為「未來」做準備是件壞事,但有多少回,我們用「未來」當晃子,去掩飾膽小、怯懦、徬徨,我們堅信這些犧牲有一日會成就出一個更好的自己;但矛盾的是,這個理想中的自己,無趣至極,倒不如我青春時的那枝能幻化成各種角色的原子筆。
Serendipity 是我在三十歲以後最喜歡的英文單字之一。那是一種在不經意的狀態下發現珍貴事物的能力,又或者說,一種好運吧。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不論是友情、愛情,或是從友情發酵而來的愛情,對我來說,都像是 Serendipity,沒有緣分的人,那怕距離再近,也不會產生任何交集。
和二十歲相若,三十歲以後似乎也一樣地充斥著各種對生命的疑問句,有些甚至延宕了十幾年仍懸而未決。
突然想念起那枝無法再變成手臂和腿的筆,那是我曾經擁有無限可能的「虛擬實境」和「不切實際」。
也許,四十歲的我,最該找回來的,是那枝不小心甩飛的原子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