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發現站在 Excursion 櫃檯裡的熟悉面孔,竟然就是四年前我頭一次前往南極時,在 Silver Explorer 上遇到的櫃台人員 Daniela 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搭船的次數多了,難免會碰上熟人,但像這樣頻繁地與某一個人在異地,甚至在基隆重逢,對我來說卻是極特殊的經驗;連同這次在內,已經是我與 Daniela 第四次不期而遇了,頭二次在南極,上一次在基隆港,這回,則在挪威。
「妳換到 Shore Excursion 部門了?」我故作鎮定地笑著問。
「是啊,我想嘗試一下不同的工作內容。」Daniela 已經不再是四年前那個剛上船工作的青澀女孩,她的神色也比以往多了幾分自信和從容。
「妳覺得這會是命運的安排嗎?」我一如往常地用無傷大雅的玩笑作結尾,好利用時間回房間去將晚餐的菜單翻成中文。
「命運?我高度懷疑你是不是刻意地跟蹤我…」她向我眨了下眼,彷彿知道我腦袋裡的盤算般,示意我可以去忙了。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將 Daniela 視作親近的朋友,雖然我和她的攝影師男友 Ray 在南極也曾見過幾次,但除了在船上的交集之外,我們並沒有交換過聯絡的方式,沒有 e-mail,沒有加臉書,也不清楚彼此在下了船之後,過的又都是怎麼樣的人生。
有種緣份,會將八竿子打不著的人給拉在一處,然後當你才開始找到熟悉的感覺時,又唐突地結束,連道別的片刻都極不真實。
我不確定自己對 Daniela 和 Ray 的感覺是什麼,但我很明白,不管重逢的那一剎那有多麼地興奮,在互相擁抱寒暄之後,我們都有各自的工作需要去處理,有各自的煩惱需要去面對,有各自的人生需要去張羅。 我們,是每次緣份都只有極短長度的特殊朋友。
因為工作的緣故,我的生活中有著許多這樣的友人。有些只有一趟航行的長度,有些則像 Daniela 一樣,不經意地一次次在異地重逢;而每次道別,都讓人不禁想,以後,我們還會再相遇嗎?
最近因緣際會與一位曾在郵輪上的 Excursion 部門工作過二年時間的台灣女生面談,過程中她數次提到那段在船上與不同國藉的人一起共事,世界各地旅行的日子有多麼令人回味。 我問她為什麼不繼續留在船上工作?她則是毫不猶豫地便答話說:「想結婚,也想安定下來。而且走了世界許多地方以後,還是覺得家鄉最好;男友在這兒,父母在這兒,家也在這兒…。」
聽到她的答案後,我不禁想起了 Daniela,想起了 Ray,好奇經常要分開的他們要如何維繫感情?來自義大利的 Daniela 會想結婚、想成家了嗎? 她會嫁給 Ray 嗎? 又或者他們其實已經分手,現在各自有其他的對象? 她結了婚以後還會選擇繼續在船上工作嗎? 還是和眼前的這個女生一樣,好好地將大千世界給走過一遍之後,便挑選合適的時機結束飄流的人生?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成長過程中經常必須一個人去面對生命中許多重要的決定,我從很年輕時就感到自己的性格裡有一種孤獨;一種彷彿為了能隨時面對人世間各種無常所催生出來的孤獨。 公平,不公平都是我們的人生;捨得,捨不得,最後都要向歲月的洪流臣服。緣份的長短,因此變得不是那麼要緊;有些人雖然只有幾面之緣,卻能長存我心;有些人雖然經常見面,卻總無法在我的生命裡激起半點漣漪。 我想,孤獨並不是阻礙我成家的緣故,而是還沒找到一個同樣曾披掛著孤獨走過動盪人生風雨的對象。 如果不懂那份孤獨的況味,料想大概也很難真的懂我。

但將注意力轉回到當下,時間便又重新回到我們熟悉的二十四小時制,慣性地重覆著日常的活動,起床、梳洗、更衣、吃早餐、上班、下班、洗澡、睡覺、起床、梳洗、更衣…。 我們極欲打破這樣的慣性,因此努力地去尋找了許多不同的活動節目,吃美食、看電影、上健身房、泡溫泉、騎單車、學西班牙語…,但不論我們再怎麼努力抵抗,最後總是會再回到充滿慣性的生活;直到有天我們明白自己心中真正恐懼的,並不是慣性,而是生命在不知覺中悄然流逝,不論誰都束手無策的百般無奈。 因此我們總想抓住些什麼,趁著還不是太晚以前;至少,都是在心裡這樣敦促著自己。
而面對未來,則是一種距離我們既近又遠的複雜關係。決心要在 28 歲前將自己嫁掉的 26 歲女生,二年後仍未出嫁的自己似乎就站在她的眼前,她腦海中有著 28 歲時的清晰畫面,但對於接下來的一切,則毫無概念。 而我們這些沒有為自己設限的傢伙呢?我們有比較清楚三年、五年後的未來自己會在那裡?生活又會產生什麼變化嗎?
「Future is a bitch!」一位最近被診斷患了癌症的友人向我抱怨道。
「Maybe you all are, if you keep saying this…」我明白他心中的恐懼,但卻無法認同他對於未來,或者應該說,即將要失去未來的消極態度。
人世間有些問題,沒有正確的答案,亦沒有解方。 如果一個人對於時間長短的感受程度和壽命的極限有著等比例的相對關係,那麼你我眼中微不足道的一天,對某個人而言,卻可能是其短暫生命過程中極為珍貴的片刻。 如果我們的本事沒有大到可以改變世界,那為何不至少試著為自己和他人創造美好的回憶?那怕就只是一天的時間。
別去計較緣份的長短,或是結局的好壞;幾百年後,最有可能的情況,是你我都不會有人記得。你現在以為很重要的,有一天你會發現好像又並不是那麼要緊;你最後真正在乎的,反倒是那些曾經輕易便可以捨棄掉的一切。
不少人嘗試透過旅行來轉換自己的生涯軌道,期盼可以在旅途中獲得啟發和勇氣,希望壯遊之後便能擺脫原來的枷鎖,展開一段讓人興奮的新生活。 我從沒壯遊過,因此不太清楚那是什麼樣的滋味;但比起壯遊,我覺得在時光裡旅行,和過去的自己,和未來的自己在想像的世界中相遇、對話,似乎要更有效果。
「Hey~, It’s gonna be Okay.」我對著五年前考慮辭掉工作的傑夫安慰道。
「It’s easy for you to say.」對未來充滿了不安的他深鎖著眉頭不耐煩地答。
我很懷念那個曾經打算浪跡天涯的小伙子,但更喜歡五年後找到了生命方向的他。
也許在生命過程眾多的緣份之中,最重要的一次,是進行式的你與過去式的你相遇的那場邂逅。只有當你先找到了過去和現在的自己,才有可能去尋找未來的那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