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迪戴爾島 Detaille Island 是許多以穿越南極圈 Antarctic Circle (66° 33′ 44″) 為目標的觀光探險船通常會選擇嘗試登陸的地點,因為它的所在位置便在穿越極圈之後的不遠處,所以極適合讓已經好幾天沒有踩到陸地的乘客上岸來活動活動筋骨。 不過要在迪戴爾島進行登陸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這裏的強勁風勢和洶湧海浪經常使得探險隊長放棄用橡皮艇載乘客上岸的念頭。
因此雖然自烏蘇懷亞出港後,我們已經足足在船上待了二天半才等到這第一次上岸的機會 (二個月前和喬大來時,只航行了一天半便已經踩在艾丘島的雪地上,聽企鵝唱歌、拉屎),但當探險隊長羅賓 Robin 宣佈我們將會穿越南極圈,並且嘗試於迪戴爾島來進行登陸時,我的心情便開始雀躍起來;因為如果順利的話,這將會是我第一次穿越極圈,正式成為一個南極的「圈內人」。 對於才剛從南極回來不久的傑夫來說,第二次的南極之旅,心裡頭所嚮往的登陸地點,是貴精不貴多,所以只要是羅賓口中所描述那些越不容易前往的地點,我就反而越期待。
但在登陸之前,我心中仍不免忐忑,擔心萬一天候惡劣,探險隊長被迫放棄登陸的話,那麼船上這批來自中國的貴客們,會不會索性發動叛變,直接挾持船長,並要求馬上讓他們上岸抓企鵝。
當船航行於 Crystal Sound,並準備穿越南極圈時,我穿上了防寒衣走到外頭的甲板去查探氣候的狀況。 「雖然太陽沒有露臉,但海上的動靜似乎還算平靜,下午登岸的機會應該不小。」我用手將帽子拉下半掩著臉,迎著從南方吹來的寒風,獨自一人在甲板上玩起角色扮演,用彷彿我就是探險隊長的口吻暗自在心裡這樣盤算著。
南極和羅賓都沒有讓我失望,吃完午餐後,我們便聽見了分組搭乘橡皮艇的登陸廣播。
迪戴爾島上有一座廢棄的英國研究站 Base W,這個研究站設立於1956年,原本計劃要以狗拉雪橇的方式來穿越海上的結冰層,以載運研究人員前往鄰近的南極半島來進行各種研究工作,但由於海上的冰層相當的不穩定,因此雪橇狗最後對研究方面的工作並沒有派上太多的用處。 這個研究站只維持了約兩年的時間,便在1959年匆匆地被廢棄,而當時緊急撤離的主要原因,則是因為站裡的所有糧食和生活必需品皆已告罄;而原本該來進行補給的船隻 Biscoe 比斯科號,卻被海上的結冰層給阻斷在距研究站五十公里外的地方,僅管請求了附近兩艘美國破冰船的協助,仍然無法突破厚實的冰層,將補給物資送到迪戴爾島上的研究站去。
這五十公里的距離,成了受困在研究站的人員們所必須面臨的重大抉擇,究竟是要繼續在沒有糧食的情況下來苦苦等候救援?還是該冒險穿越極不穩定的冰層,往載有補給物資的比斯科號的方向去?
原本沒派上用處的雪橇狗們,在這緊要的關頭,成了研究人員最可靠的夥伴。
經過了反覆的煎熬和討論,當研究人員們仍不知所措時,從比斯科號上傳來了令人震驚的消息。 由於天候狀況持續惡化,補給船不但無法將過冬所需的物資送到研究站,如果繼續留在該區域,比斯科號也可能會有危險,於是通知 Base W 裏的研究人員,他們只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可以打包,然後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冰層來和比斯科號會合。 於是研究站的工作人員盡可能只帶上重要的儀器和資料,以狗雪橇做為他們主要的交通工具,在匆忙之間,開始朝著比斯科號的方向急行。 他們彼此對望,心裏頭很明白,這五十公里在冰層上的路程,將會是一次非生即死的終極旅行,而從他們過去嘗試穿越冰層前往南極半島的經驗,他們成功抵達比斯科的機率,恐怕不太樂觀。
但出人意表地,他們成功了。人與狗都順利地登上了比斯科號,餘留下來的,只有什麼東西都還來不及收拾便廢棄了的研究站 Base W;還有 Steve,一頭在撤離途中掙脫了繩索,回過頭又朝著迪戴爾島的方向奔去的雪橇狗。 雖然研究人員不願意拋下 Steve,但由於時間越來越緊迫,因此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們只好忍痛選擇任由 Steve 在惡劣的極地來自生自滅。 猶如奇蹟一般,三個月後,在距 Base W 一百公里外英國的馬蹄鐵島研究站 Horseshoe Island Base,站裏的工作人員發現了仍然活力充沛的 Steve,但令人好奇的,是牠究竟是如何渡過這般惡劣的天候?
聽完了這個故事,有位來自台灣的旅客開心地說,她有看過這部電影。「嗯,片名叫極地長征 Eight Below,故事的靈感可能有部份是取自於迪戴爾島,但內容其實不太一樣…」我在廢棄研究站的寢室裏向眾人補充說明著。
成功地登陸迪戴爾島本身,已經是件讓人興奮的事情;而能夠遇上來自英國的修復人員恰好在 Base W 進行整修工作,更是一次難得的體驗,因為他們每年只有在南極的夏季時才會到島上來工作約五週的時間,也就是說想要進到研究站內去參觀的機會,每年也就只有這麼三十幾天。 我原以為地球最南端的郵局是在洛克羅伊港 Port Lockroy,但來到了迪戴爾島,才知道原來這裏也有個臨時郵局,而且還是設在廚房裏。
看著旅客在木製的餐桌上將預先寫好的成疊明信片貼上郵票,和充當郵務士的導覽員合影留念,我開始好奇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寄卡片這類事情失去了興趣? 記得在大學時,有一個男同學以和千人合照為目標,於是想盡辦法地拓展自己的人際關係。在畢業那天,我幾乎差點克制不住心裡頭的衝動,想要問問他四年下來,究竟是千人斬了沒有? 像這樣特殊的收藏品,在大學畢業這麼多年後,他是否有拿出來回味過? 還是早就全都不知扔那兒去了? 如果記憶的本身比起紀念品更具有價值,那為什麼人們卻總是忙碌地在採購紀念品?拍攝紀念照呢?
不需要給人寄明信片的我,於是一個人繞到了研究站的其他房間去,仔細地玩味這棟被冰雪給意外地封存了五十年的時空膠囊。 長滿了鐵銹的板手,時間停在1959年十月的舊報紙,裝了不知明藥丸的褐色玻璃瓶,架子上頭整列的橡皮靴,書房裏的墨水瓶,廚架上擺了五十多年的燉牛肉罐頭,披吊在暖爐上來不及收走的羊毛衫…,我不是那類喜歡舊物品的人,但這個地方的舊氣味卻和我在別處所看到過的都不相同,這是一種過了五十多年歲月還仍然保有原汁原味的舊時空,一種只有在南極這種杳無人煙的冰天雪地,才有可能發生的另類奇蹟。 (當然,罐頭裏的食物是肯定不能吃了。) 這也是我為什麼如此喜愛南極的原因之一,在這裏,連廢棄的破屋舍,都充滿了張力,每一步都像走在時間被凝結住的舊時空裏。
正當我望著一扇舊窗戶出神時,身後傳來了其他旅客交談的喧鬧聲;我與 W 這場時空錯置的約會,也被陡然地中斷了。 我陪著寄完明信片的 Z 大哥從研究站的後門往外走,打算利用餘下的時間到外頭的雪坡上去散散步;才一走出屋外不久,便發現天空開始飄起雪來。 「南極的雪,味道很純喔!」我邊張開嘴仰起頭來接從天上飄下來的雪花,邊對一旁的 Z 大哥說。 一連吃了好幾秒的南極雪花冰,我滿足地抿了抿嘴,正打算問 Z 大哥覺得味道如何時,卻發現他彎下身去不知在做些什麼? 瞇起眼來凝神一看,唉喲!他是撿石頭放到口袋裡,而且還一連撿了好幾塊。
「我們不可以帶石頭走的。」我趕緊提醒他南極旅遊的規定。
「沒有關係的,就拿幾塊。」Z大哥滿足地笑著對我說。
這個撿石頭的 Z 大哥,擁有很多昂貴的事物,但卻似乎怎樣也無法滿足。 好像只有擁有別人無法輕易得到的東西,他才能感到快樂。 我與他之間最大的差異,是一個在物質上極為富有;另一個,目前則只有心靈能稱得上富足。
我一人獨自坐在飄著細雪的山丘上,看著底下一個個穿著紅色大衣的乘客們在雪地上擺出各種奇特的姿勢拍照;一年要冷清超過三百天的 Base W,今天倒是高朋滿座。 五十年前的那次驚險撤離,那件來不及帶走的羊毛衫,還有那隻捨不得離開的雪橇狗 Steve,如今都已經消失無蹤。 遺留下來的,只有眼前披著斑駁外衣的 W,和裏頭存放了五十年的陳舊記憶。
2013年2月5日 – 航海日誌
何其幸運,我們與探險家號的全體組員一同完成了穿越南極圈 Antarctic Circle 的壯舉,還由世界最南端的郵局,迪戴爾島上的廢棄英國研究站 Base W 的廚房裡寄出了明信片。由於迪戴爾島的所在位置處於南極圈內,因此這意謂著,這張明信片是真正從地理上的「南極」所寄出。 非但如此,這個郵局一整年只有修復人員在島上的五個禮拜期間有營業,因此這蓋有 Detaille Island 字樣的郵戳便顯得更加珍貴。事實上,在我們造訪之後,再過十天工作人員便要結束今年的修復作業並撤離,下次即使再有其他船順利穿越南極圈,也不見得就能夠有如此的運氣,能恰好遇上郵局開門的日子。 單是這點,便值得我們舉杯慶賀,為了這人生難得的體驗乾上一大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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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戴爾島圖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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