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結束了一通和友人閒聊了逾一個半小時的電話後，我邊揉捏著微微發熱的耳朵，邊回想自己的生活究竟有什麼好檢討或抱怨的，怎麼可以為了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問題反覆解釋這麼久？某種程度上這位友人其實很像一直希望我考公務員的父親一樣，只是她沒有明確地叫我去做什麼，而是找到機會就要提醒我不要浪費了自己的天分和潛能，特別是在旅遊業所累積的經驗和能力，不該就這麼隨意地捨棄。換句話說，她為我沒有在職場上「充分發揮」感到可惜。
很多交談過程中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抱怨，往往講的當下很痛快，但經常講完沒多久後便又立刻感到後悔，覺得好像沒必要把這些情緒垃圾倒在別人的腦海裡。Schadenfreude 是一個我查詢後便留下印象深刻的英文單字，因為翻成中文就是「幸災樂禍」這四個字；仔細想想人心多數時候好像真的是那樣，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比起聽某人說他每天的日子過得有多幸福，你肯定更關心那些讓他不開心的事。幸災樂禍不是人品好壞的問題，而是單純的人性，如果改從這個角度來思考，也許我連珠炮般的無謂抱怨和自憐也就不那麼難堪了，起碼在潛意識的腦波頻率中，用自己的落寞愉悅了話筒的另一方。
如果不是這樣的機會，很多憋在心裡的鬱悶大概也沒機會被抒發，這些不經意提起的抱怨與其說是說給她聽的，其實更像是說給自己聽的。她完全不需要知道我心中的這些想法，但我卻明顯希望把它們一次掏撈乾淨，仿佛發洩完以後，就可以不必再為了同樣的念頭苦惱。其實就個人方面而論，這段時間以來的日子並沒有那麼苦，而且可能還比以前輕鬆、快活，但每回只要話題來到職涯、事業和家庭這幾件事上，我就只能認分地接受各種「勸導」和「指教」。
我並不嚮往在中國年輕人之間流行的「躺平」生活，但我總覺得人生應該可以有不只一種標準或單一路徑，在這個連護照上（美國發行首本「X 性別」護照）或字典裡的性別都開始出現既非男也非女的其他選擇的時代（法國知名字典 Le Robert 線上版最近新增代表非二元性別人士的代名詞 iel），如果我有足夠能力的話，為什麼我不能只是按我自己的心意去選擇過什麼樣的日子呢？有時我真的很想對著天空大喊，我無拘無束自由暢快的人生「一點都不會可惜！」。
也許是因為想到了 Schadenfreude 這個單字吧，我的腦海中接著浮現了最近讀到的另一個同樣以 S 開頭的英文字，字本身沒有特別的意思，而是一個念起來相當繞口的人名。愛好古典樂的人看到 Scheherazade，大概就不會像我一樣感到陌生，上網查詢後會發現這是作曲家高沙可夫（Korsakov）於 1888 年所作的一套交響組曲《舍赫拉查達》，它的創作靈感來自阿拉伯經典《一千零一夜》一書，故有時也被直接稱作《一千零一夜》。
我和 Scheherazade 的相遇，發生在這期經濟學人雜誌的一篇書評中，該篇文章介紹的是近期一本由敘利亞裔美國女詩人 Yasmine Seale 所翻譯的英文版《The Annotated Arabian Nights》。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完整讀過《一千零一夜》，但我知道〈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還有〈阿拉丁神燈〉的故事都是出自《一千零一夜》；但在閱讀了這篇文章之後，我才知道我對《一千零一夜》的認識居然如此有限。比方說，你知道為什麼書名叫《一千零一夜》嗎？這本於西元八世紀從印度和波斯一路被流傳經過伊拉克、埃及和敘利亞，最後於十八世紀初才傳到歐洲的書冊，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故事書之一。而在從阿拉伯原文被翻譯成其他西方語言的過程中，除了內容被譯者按自己的喜好刪改之外，有些甚至新加進了原本阿拉伯文本中沒有的故事，例如〈阿拉丁神燈〉和〈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就是法國版譯者 Antoine Galland 額外添加進去的。
但該篇書評最令我著迷的部分，是關於 Scheherazade 這個女人的故事。
在國王沙亞亞爾（Shahryar）發現了他的妻子對他不忠後，他除了將她處死外，由於心中被激起對於所有女性的憎恨，他開始每天娶一個新的女人洩慾，非但射後不理，在娶下一個新的女人之前，還要把前面那個先殺掉。當輪到舍赫拉查達嫁給國王的時候，她對國王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在殺死她之前，允許她講一個故事。舍赫拉查達的故事的高潮總是在黎明破曉前突然中斷，然後向國王承諾隔天晚上會繼續說完。故事就這麼延續了一千零一個夜晚，國王愛上了舍赫拉查達，因此她不但救了自己的性命，也救了許多原本可能要命喪黃泉的年輕女性。
該篇書評內有這麼一句話：
Could you, like Scheherazade, tell a story to save your life?
多數人的生活，沒有舍赫拉查達那般命在旦夕的急迫感，但這樣一則流傳了逾千年的故事，似乎也在提醒著人們不要被思想的框架所限制，解決問題的辦法往往來自出乎意料的地方，為了有天能講超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不是應該從今天就開始努力豐富自己的生活嗎？
下回這名友人如果再說我沒有「充分發揮」，我就回她說：
「我在準備我自己的《一千零一夜》」
Jeff Antonio Tu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