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日前讀了白先勇的《細說紅樓》,我最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越來越像賈政的現象。
賈政是賈寶玉的爸爸,在小說裡的戲份其實不多,但他的言行舉止則完全展現了儒家的傳統觀念。例如希望兒子能認真讀書寫字,將來考個功名光宗耀祖,可偏偏寶玉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叮嚀他用功讀書考試才是正途的言論,父子倆價值觀的差異之巨,讓人情不自禁地也回憶起自己和父親在觀念上的鴻溝。
記得好像是從我意外考上大學那時開始,或是更早以前,他就經常鼓勵我考公職,認為那是對我來說最理想的出路。但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我對考公職這件事一直不感興趣,覺得就算是顛沛流離的生活,肯定也比當公務員有意思;那時候的我,心裡面認同的,大概會是寶玉吧,不管爸爸怎麼耳提面命,我對考公務員這件事就是提不起勁,甚至嗤之以鼻。
耐人尋味的是,顛沛流離最後竟真的成為了我的職業,一腳踏進旅遊業之後,便仿佛走進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大觀園,邁開的步伐離家越遠,對這份工作的沉迷也跟著越來越深。不論是因為什麼目的出門遠行,我總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賈寶玉對生活所保持的那份浪漫;每天想的、忙的都是「玩」。
前陣子意外地接到許久未聯絡的父親的電話,他說台南老家收到了一張國稅局寄來的未繳健保補充保費通知,提醒我抽空繳費;由於父子間難得通上話,因此他也順便詢問了我的近況。我答覆說旅行社現在的狀況怎麼可能好,但下一句都還來不及說,他沒來由地便突然冒出一句「你可以考慮去考高普考,你的話應該沒問題…」。
我心中的詫異,要一直到結束通話後,才慢慢擴散開來。我都一個人在外頭闖蕩這麼久了,父親到今天卻還是同樣的一個建議,去考公職;仿佛那是人生所有問題的解方。於是我忍不住猜想,他會不會是擔心我的經濟狀況因為工作受到疫情影響,窮途潦倒之下可能必須向他伸手求援?因此為了讓他安心,也為了維護我自己的尊嚴,我告訴他目前公司營運一切正常,雖然有進行減薪措施,但也還不至於影響生計。
父親對我多年來未曾改變的這項期許和信心,我毫無疑問地是肯定要辜負的了。因為從年少到現在,我對考公職這件事的看法也同樣未曾改變過,不是公職好不好的問題,而是我從來都不感興趣。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之後,我感覺自己似乎還是較偏向賈寶玉的人設。
但今天早上我突然間有了完全不同的領悟,我赫然發現原來一個人的人設在不同的情況下,竟也會出現完全不同的結果。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發現對職場上那些自己看不順眼、認為不夠努力,甚至缺乏紀律的人,會不由自主地心生厭惡,覺得上班怎麼能不重視服裝儀容、事情怎麼越做越沒效率、企圖心怎麼會那麼低、怎麼會可以毫無抵抗地接受平庸?
換句話說,職場上的我其實是賈政。我對同仁的期待就像賈政對寶玉的期待那般,希望他們每天努力用功,然後不斷地在其所屬的領域成長、突破。但如同寶玉無法成為他父親心目中的好兒子那般,職場上也不可能所有人都成為團隊能夠倚仗的傑出夥伴。
為什麼說其實是賈政?因為我對許多小事顯然仍有著不必要的莫名堅持。每次看到或聽到那雙拖鞋在辦公室移動時,儘管我已經說服自己這是可以勉強忍受的行為,但心裡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彆扭一下。好像賈政每回看到寶玉都要問他有沒有好好用功讀書寫字一樣,我也總是情不自禁地想問這位同仁,妳能不能尊重一下職場?怎麼會在外面穿戴齊整,到辦公室卻換拖鞋呢?
能夠完全忽視那雙拖鞋存在的其他人,似乎才是賈寶玉。見了拖鞋就要皺眉的我,是賈政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