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月份搭乘 Silver Shadow 時,在船上遇到了一個來自日本的三口之家,而由於我最近積極地在學日語,因此一發現船上有來自日本的乘客以後,便馬上主動地向前攀談,並一股腦兒地將記得的日文單字和句子全拿出來使用。 但事實證明我的日語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這名個頭嬌小,自稱 Naki 桑(Nakamura 的簡稱?)的日本老先生在看到我逐漸用光所記得的日語單字,開始支支吾吾地答不太上話之後,便改以英語和我進行交談;而讓人意外地是,他的英文程度比起其他同年齡的日本人來說,實在是好的不得了。 在寒喧的對話結束後,我的注意力被靜靜地坐在一旁的中村太太和她身邊的輪椅上那位面部表情扭曲,而且從派對開始就一直發出怪聲音的年青男性給吸引住。
「はじめまして、わたしは Jeff です。どうぞよろしく」我再度搬出了僅會的那101句日語來向一旁的中村太太打招呼,企圖讓她也加入我們的交談。那天晚上我對中村太太並沒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她和我記憶中的日本女性差異不大,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而且總是面帶微笑,而當老公忙著在一旁和其他賓客交際的同時,她則低調地在一旁照顧輪椅上的大男孩,一直到發現我會講一點日語以後,才稍微放寬心地加入我們的談話,而每當她的英文開始出現卡卡的情況時,便會改用日文來完成句子。也真多虧我的日語聽力程度比會話要好上許多,她英、日文摻雜著使用的表達方式對我來說竟也絲毫不成問題,反倒是一旁會說五種語言的船上公關人員(Hostess)莎拉完全插不上話,只能微張嘴一直陪笑,但對我們在聊些什麼卻是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我心裏其實很在意輪椅上那個一直發出怪聲音的年青男性,但基於禮貌,我並沒有詢問和他相關的事情,例如他是中村先生的兒子嗎?(廢話,不是兒子難道是弟弟?年紀相差那麼多會有可能嗎?) 他是從一出生就這樣嗎? 帶著他一起出門是不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船公司對於這樣的乘客有給折扣嗎?(以我的個性,這個問題應該是問不出口) 但不管心裏頭對這一對搭乘頂級郵輪還帶著個智能明顯有問題而且還行動不便的兒子出門的夫婦有多麼地好奇,剛上船才二天的我更想知道的其實是晚上的菜單裏會不會有Foie Gras(鵝肝)、Prime Rib(上等牛肋排)…等等,這類我平常不容易吃到的高檔食材? 於是在測試完我的日語程度,並用完所能使用的字彙後,便回過頭與其他歐美乘客聊天。
中村一家人在那晚的 Welcome Party 結束以後,暫時地從我的思緖中消失了一段時間。一直到有天我們在游泳池畔再度巧遇,我對中村先生的興趣才又被重燃了起來。 那天下午船上舉辦了一個冰淇淋開航派對(Ice cream sail away party),超愛吃冰淇淋的我當然不會錯過,於是老早便催促著老史到泳池畔去佔位子。 世上的事就是這麼巧,當我們坐下來享用美味的冰淇淋時,木村先生推著他行動不便的兒子坐到了我們隔壁的那張桌子,並在向我們微笑示意打了聲招呼後,開始幫自己的兒子圍上領巾,然後拿起桌上裝著冰淇淋的杯子,一匙一匙地將冰淇淋送到兒子的嘴裏。但每吃一口,他就得放下手上的杯子,好空出手來去擦拭不小心從嘴邊所流出來的口水和溶化掉的冰淇淋,擦完了以後還要拍拍他的肩膀問說好不好吃呀?接著再拿起杯子,再挖一匙送到他的嘴裏,然後再放下杯子擦嘴…,每吃一口都要反覆地一再重覆這些動作,那杯冰淇淋他們才吃了不到七、八口就已經全部溶化光。 我望著眼神裏充滿了關懷的中村先生,心裏不自覺地對他產生好感,因為他不但是那個英文講得比一般日本人好很多的老先生,同時也是個有著溫暖眼神的慈祥父親;在他的眼裏對這些麻煩事沒有感到半點嫌惡,彷彿這一切的付出都是理所當然,好像眼前的不便全都不讓人以為苦。 父母對子女那份無私、不求回報的愛,在他身上展露無遺,這個連吃東西都要人餵的大男孩,這一世是絕無可能為照顧他的雙親做些什麼,但這私毫不影響中村先生心中對自己孩子滿滿的愛。 從小在缺乏親情滋養環境下長大的我,對眼前的畫面有說不出的感動,心裏不自覺地便對這位老爸爸產生許多好感。
同一天晚上,在吃晚餐前我約老史先到五樓的酒吧去小酌一番,中村先生一家三口恰好也在酒吧裏頭喝調酒,於是我很自然地便坐到了他們那桌去寒喧,並邀請他們晚上一塊兒同桌來用餐,打算透過這樣的機會來試著更深入地去瞭解這家人。 我們的友誼便是從這裏開始起飛,然後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不斷地持續累積。 下船的那天,總是保持冷靜的中村太太(Yoko桑)終於再也壓抑不了心裏的情緒,難掩不捨地緊緊握著我的手說「一路上能有你們作伴真的是太好了,希望未來還能有機會再見面。」 而對我來說,中村一家人所帶給我的,不只是一段難忘的友誼,我從他們身上所吸收到的正面能量和那股永遠保持著樂觀積極的人生態度,才是他們所送給我最好的人生禮物。
不管遇到什麼樣的逆境,都不要放棄追求快樂的權利。
席間中村太太若無其事地講述自己的兒子 Takuya 6歲時如何在一次意外中喪失了大部分的智力和肢體支配能力,而今年已經36歲的 Takuya,除了事故當時,從沒有住過一天的療養院,中村夫婦從一開始便決定要將照顧寶貝兒子的責任攬在自己的身上,僅管這代表的是許多外人無法想像的犧牲和不便,但從她口中道來,好像這三十年的付出一點也不算什麼。 中村先生自豪地告訴我,她的太太是個不得了的女性,不但一肩扛起家裏的大小事務,還要負責照顧有問題的兒子,他只是偶爾幫忙分擔一下照看兒子的工作,大多時間仍是 Yoko 桑在打點一切。 不但如此,比起大多數崇尚男性沙文主義的日本男人來說,中村先生可是完全不同,不但大方地將賺來的錢全交給太太管理,還開玩笑說他太太是家中的財務大臣(Treasury),主管家中一切開支,連這次的旅遊也是由她一手包辦,從研究、挑選行程,到訂機位、訂船位…等等,全部不假他人之手。 有時甚至會把兒子丟給他一段時間,然後自己去自助旅行,去過的國家有不少連他都沒去過,像是巴基斯坦、伊朗、以色列…。 這頓和中村一家人的晚餐讓我對老一代日本人的印象完全改觀,中村先生講話不但一點都不無趣,也完全不介意他的太太在聽完他的高論後不留情面地在眾人面前頭一個就給他漏氣。經常是中村先生才語畢,中村太太就馬上揮手搖頭地說「不是那樣子的啦…」。
由於中村夫婦實在是與我所認識的戰後世代的日本人有很大差異,因此我好奇地詢問中村先生的背景,才意外地發現他和 S 一樣,都是畢業於慶應義塾大學,主修的是理工。他自豪地說,慶應大是不輸給早稻田或東大的一流學府,有些科系甚至是全日本第一。 而且在當時,還不是功課好就能進得了慶應唸書,想進這所學校的人還得先支付一筆極高昂的入學費,因此在他那個年代能在慶應唸書是件相當不簡單的事。 根據2011年四月份日本經濟權威雜誌鑽石周刊所發表的第八次日本大學評鑑,慶應義塾大學在綜合排名項目便是名列首位。(前五名中,慶應的文法科系和理工科系分別拿下了第一和第三名) 而在企業家的心目中,對慶應大學的評價也是日本國內大學的第一名。
「嗯,很好,那最起碼 S 失業的可能性不高,我就算是伴遊人生不幸失敗,還可以改當小白臉,靠女人養…。」 我在聽完中村先生口沫橫飛地介紹完他的母校有多不得了,連前日相小泉純一郎都是他的校友之後,不自覺地在腦海裏天馬行空地幻想了起來。
隔天,我在名為 Karimunjava 的小島上的BBQ派對再次與 S 的老學長相遇,我看著他們夫婦兩人推著輪椅帶著兒子沿著海灘散步的畫面,眼眶不禁紅了起來,覺得生命不但短暫,而且充滿了各種不同的挑戰,就像是在船上結識,同樣來自台灣的孫大哥所說的,每回當你開始感覺良好的時候,就會有不知道什麼壞的狀況又會發生,而且百試不厭。 但當大多數的人選擇埋天怨地,自憐自艾時,中村夫婦卻是用樂觀的態度去面對這個他們必須要背負一輩子的重擔。 而且最讓人欽佩的是,他們不讓逆境成為自己放棄追求快樂的理由,相反地,他們要更珍惜和兒子所能相處的人生,僅管很辛苦,還是世界各地都帶著兒子去,而且為了不影響其他人,所以僅管不是非常富有,但還是選擇搭乘費用較高,但船上乘客人數較少的頂級郵輪,好讓寶貝兒子可以不受他人異樣眼光地一同和他們到世界的各個角落去。 原來,船上不是除了我和 Steven 以外全都是超級好野人,其實也有像中村先生這樣無論如何都要帶上有障礙的兒子一起旅行的普通人。 但雖然身價普通,但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光芒可一點不平凡,中村先生是我這趟行程中所見到心靈最富有的人,他不但擁有家族的愛,還有著對不公平人生的寬大包容,對心愛老伴的體貼呵護,對未來的積極樂觀…
也許每個人的心中除了沈佳宜之外,也該要有個 Nakamura 桑。


感動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