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 2014 年底那趟南極任務結束後,我便決定暫時不再去南極了;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不希望第一次去南極時的巨大感動被之後的頻繁造訪給沖淡。但我有時也會感到好奇,思忖會不會是 2013 年那一趟帶著複雜心情完成的南極旅行,間接催生了我不想再去南極的念頭。那回因為和同房的工作夥伴發生口角,在還沒登船前,我就想要趕快結束回家。
“如果那時在現場的人,是今天的我,不知道是否就可以避免掉那些難堪的爭執和誤解?”
我對於專業上的堅持和判斷,在不經意的情況下有時會被解讀為蠻橫、傲慢和不知通融。特別是在和非專業的人共事時,更是不自覺地便會以輕蔑的口吻去駁斥對方所提出的看法和意見。因此即使記憶已經相當模糊,但我可以肯定的,是當時我大概又犯了老毛病在無意間得罪人了。
服務客戶的時候,通常不太會出現這類問題;因為那怕客戶講的不對,服務的過程中還是會有意識地避免直接糾正對方,而是婉轉地旁敲側擊,間接地把不同的意見提供給客戶作為“參考”。但很奇怪的是,當對象換成是自己的工作夥伴時,往往就很難控制自己心中的那股優越感,經常是毫不猶豫地就“打臉”否定那些自己覺得有問題的看法和主張。
我幾乎是全程都帶著委屈和失落的心情完成 2013 年的那次南極任務。覺得委屈,是因為覺察不到自己的言行中所流漏出的傲慢,所以感到冤枉;覺得失落,則是由於長期習慣了褒美,因此對於夥伴突如其來的尖酸批評感到吃驚、詫異。
人有一種自我保護機制,當下我毫不猶豫地把問題全部都歸在對方的纖細心思和多愁善感。但幾年的時間過去,我慢慢開始明白,也許他情感的細膩是引爆兩人口角的導火線之一,但我對人,特別是對工作夥伴的不擔待和自以為是,難道不是衝突發生的真正根源嗎?
因此我情不自禁地好奇,幾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的我,懂得對人的那份擔待和尊重了嗎?
老實說,至今我仍會不由自主地對某些自己不是很滿意的人事物感到厭惡;但心裡討厭是一回事,擔待和尊重是另一回事,成長的功課之一就是學習如何和這些負面的情緒共處,學習如何去接納不同的觀念和主張。你還是可以堅持做你自己,但記得也讓別人做他自己吧!
2019 年底的南極任務,與其說是回去看企鵝、海豹和冰山,反倒更像是去尋訪 2013 年那個鬱結滿懷的傑夫,因為往往是這類令人難受的經驗,會使人靜下心來檢視和檢討自己。只有在盤點了自己諸多的不完美後,才有可能真正地去理解對人應有的那份擔待。
如果 2013 年的傑夫懂得這個道理,也許他就不會失去一個好朋友兼工作夥伴。但緣分有時就是這樣脆弱,短短的幾句氣話加上無限膨脹的自尊心,結果便是自此分道揚鑣,互不來往。
幾年後兩人因為業務往來再次碰了面,他說他年紀也大了,需要解開這道一直卡在心上的結;我聽了覺得心疼,因為我沒料到自己當時的不懂事所帶給他的傷痛竟如此的深刻。我對南極的記憶,也因此除了萌度爆表的企鵝和宛如秘境的冰雪天地之外,還裹上了一層淡淡的哀愁和苦悶,時刻提醒著我拿捏行事的分寸,勿忘對人的那份擔待。
從凡事得理不饒人,到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想,該是時候可以回南極結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