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不是因為從事旅遊行業,我大概不會在乎這座以文藝復興聞名的義大利古城的名字究竟是叫做佛羅倫斯或是翡冷翠?
佛羅倫斯(Florence)其實就是翡冷翠(Firenze),前者是英國人嫌饒舌,為方便記憶,硬改稱其為 Florence;後者則是徐志摩由義大利語原音所取的浪漫中文譯名。
工作的緣故,每年我總會有一到二次機會造訪位於托斯卡尼的翡冷翠;但或許是每回停留的時間都太過短暫,僅管已經來過了好幾趟,我仍然對這座孕育了西洋藝術史最精華歲月的古城充滿了好奇與嚮往。
每回與人聊到翡冷翠,首先浮上腦海的,便是文藝復興(Renaissance)。 從郵輪所停靠的利弗諾港(Livorno)開車到翡冷翠,需要約一個半鐘頭的車程,而這段被困在車上的時間我最喜歡和團員們分享的,便是我近幾年來所逐漸迷上的西洋美術史。 可惜這些關於藝術的話題,有時帶有安眠的效果,常常不到半個鐘頭便有一半人不支倒下;雖然不免感到洩氣,但若由我一人私藏獨享,又覺得未免太過可惜。因此為了不遺漏這重要的上下文,只要車上還有一人醒著,我便會堅持地一直講下去…。
請放心,在部落格上我傾向聊些輕鬆一點的話題,所以舉凡像但丁、喬托或是布魯內萊斯基…等人的名字,不會太頻繁地出現在文章中。
寫佛羅倫斯卻不談文藝復興,就某種程度上來說,相當令人感到困惑。畢竟在拿掉了讓人讚嘆的文化底蘊精華後,還有什麼值得書寫?
這是我過去嘗試寫作時經常會遇到的障礙。 覺得可能寫不好的題材,就乾脆不去寫;而已經有人寫過的,似乎也不差我一篇。 直到最近才開始慢慢改變想法,覺得說不定在眾多旅遊文章中所缺少的,就是像這種瑣碎內容多過實用資訊的小品。 就像是在狼吞虎嚥大山大水後,改開始咀嚼旅途中微小美好片段的返璞歸真。
有時廢話滿篇,也是一種另類的生活消遣…

佛羅倫斯最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之處,是老城區的景觀自十五世紀以來,經過了五、六百年的歲月,外貌竟幾乎沒有什麼改變。 掛在大教堂內那幅以但丁神曲為主題的畫作中,右側的佛羅倫斯景色和今日所見幾無差異;可這幅油畫卻早在 1465 年便已完成,叫人如何不感到驚嘆。 因此每回造訪這座時間被凝結在文藝復興最光輝歲月的城市時,我總壓抑不住埋藏在靈魂深處那股極欲得到啟發、感動的強烈渴望。
「一座只有三十萬人不到的小城市,卻孕育出了許多後世至今無法超越的偉大藝術成就;這裏不但是文藝復興的泉源,也是少數能夠完整呈現特定時代文化精華的獨特場所。 想像一下,是什麼樣的社會氛圍和環境,能夠提供米開朗基羅足夠的藝術養分和空間,讓他能不斷地突破極限? 佛羅倫斯最吸引人的部分,藏在她的面紗之後;你必須細讀關於她的每個故事,才能稍微窺見她的美貌為何可以百年不墜…」
車子沿著亞諾河畔往老城的方向駛去,我一邊透過車上的麥克風介紹我印象中的佛羅倫斯,一邊留意窗外的景色,看距離下車的地點還有多遠。 由於老城裏禁止遊覽車行駛,因此大多數旅客都是在亞諾河畔 Lungarno della Zecca Vecchia 路的一側下車,然後再以步行的方式走進老城區。 有時我也會直接請司機停在火車站後頭的巴士停車格,然後再穿過月台和車站走到老城去。不管從那一邊走進老城,距離其實都差不多,但由於河邊的景色要漂亮的多,因此我通常會選擇在河邊下車進城,然後再從火車站那側上車。
車子行進的速度放緩,距離下車處只剩不到十數米之遙,我提醒團員下車時別忘了相機、包包,然後也開始整理起自己的隨身物品。抬起頭望向窗外再次確認下車的位置,視線突然間被窗外一抹極刺眼的紅給完全吸引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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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吧?」我下意識地在腦海中驚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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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褐色的飄逸長髮和那一襲合身的紅色皮洋裝,我無法相信在相隔了數年後,竟會在同樣的地方和這名謎樣般的紅衣女郎重逢。
那是個智慧型手機還不普遍的年代,也是我頭一次造訪佛羅倫斯。在連東南西北都還沒能搞清楚前,我便已經被司機催促下車。
「車子只能開到這兒,接下來你們得用走的。」
我和從台灣移居到義大利的資深導遊 Giuseppe 約了在烏菲茲美術館碰頭,原本只要一直沿著亞諾河走,就能到達美術館;可由於我沒還走到老橋便提前拐了彎,於是在穿越了聖十字廣場後,便後悔沒有按照原來的路線走。 廣場上不但黑鴉鴉的一片全都是人,就連通往美術館的方向,我也開始不是那麼肯定。
正當猶豫著是否該拿出事先列印好的地圖出來確認方向時,一個穿著醒目紅色皮洋裝的女郎握著 Gelato 從冰淇淋店裏走了出來。
「30幾度的高溫穿皮衣?然後吃冰淇淋?」
我知道男人對於擁有漂亮曲線的事物有莫名的喜愛,像是拉風的跑車、B & O 的音響、或是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但像這樣在一瞬間奪走我全部注意力的情況,這還是頭一回。
「Buongiorno!」我冒著可能被白眼的風險,掛上招牌陽光男孩笑容向從身旁走過的紅衣女打了聲招呼。 我心裏很肯定自己和她應該最多只有幾句話的緣份,如果她只會義語,那我們的相逢可能會比預期的還要短暫。
「Ciao~」我暗自在腦海中演練被打槍時的台詞。
兩人四目相接的情況,並不在我的預料之中,因此當她轉過身先是狐疑地望著我,然後抿著嘴笑的時候,我居然慌了。
「Don‘t panic!」原本只該在心裏頭出現的 OS,不知為何竟然從嘴裏吐了出來。
「說不定她的英語不是很好,不知道 Panic 什麼意思…」內心的 OS 在莫名暴走後,立刻又恢復正常。
「I am?」 希望落空,原來她會說英語。
「No, I am. You know where Uffizi is?」 反正已經不能再更糗了,乾脆試著問路吧!
「Sure, and you can follow me, I‘m heading that way too.」 一次解決了我兩個問題,也許紅色是我今天的幸運色。
從廣場一隅的小巷子走去,巷口的指示牌上標示著 galleria Uffizi 的字樣,看來要在約定的時間找到 Giuseppe 應該已經沒有太大問題,但「和紅衣女郎的相遇該要怎麼結尾?」於是成了我在佛羅倫斯的首要任務。
僅管不是戀愛的專家,但長度僅 30 分鐘的 Romance 似乎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保持紳士風度,語調自然,可能的話想辦法擠出幾句幽默的對話來讓女孩感到印象深刻,然後落落大方地瀟灑道別。 我有一整套因應此種情況發生時的標準流程,但紅衣女從剛剛開始便一句話也沒再說過,需不需要為了她另外準備一套方案? 要是奇蹟出現的話,也許改為 60 分加長版的 Romance 也不錯?
做白日夢是我從小便已經迷上的興趣,不單會拿玩具車或公仔演超級英雄的劇碼,還經常找來其他人一同參與演出。但大部分人總因為惡棍角色被我設定的太強,導致這些個沒有耐心的臨演們受不了三番兩次地被惡棍打敗,因此總是氣憤地抱怨究竟要等多久他們才能打倒壞蛋? 看吧,我從年幼時就懂得「不經一番寒徹苦,那得梅花撲鼻香」的道理,但對大部分的孩子來說,那樣的劇情設定實在太乏味,因此到後來只剩我一個人負責劇中的全部角色。
上了初中以後注意力開始轉移到別的事項上頭,但偶爾也還是會放任自己沉浸在白日夢的世界裏,把現實生活所加諸於我的各種限制全部解放,然後痛快地和虛構出來的大魔王對決。 仔細想想如果沒有這些個白日夢幫忙抒解壓力,恐怕很難熬過那段灰暗的青春期。
但到三十歲了還如此樂在其中,卻讓人始料未及。 在極短暫的時間裏,我試圖在腦海想像其他九種和紅衣女郎的不同結局。
從 Via dei Gondi 出來,便是著名的領主廣場(Piazza della Signoria),我是事後才知道,原來 Giuseppe 和他妹妹合開的購物店就在這廣場的邊上,幾乎每個台灣團的領隊都會上他那兒光顧一下,一來解決廁所的問題,二來順便賺點外快。
紅衣女郎冷不防地回過頭,瞪大了眼對著我擠出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是那種不自然的會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好奇這笑容背後真正意涵的那種。
「It‘s over there, Uffizi.」
「Oh~, there. Thank you!」
「Ciao, ciao~!」
「嗚呣…」
「Ciao, 呵呵, ciao…」
「鳴呣?我這是怎麼了?!居然連這麼一句簡單的台詞也講不好?怎偏就在這節骨眼上嚥口水?」明白大勢已去之後,我開始檢討自己的失常表現。
三十度高溫還穿紅色皮洋裝的褐髮女郎,於是成了我初次造訪佛羅倫斯所留下最鮮明的記憶。
下車後我凝神再次朝紅衣女郎佇立的方向望去,想看清楚究竟在亞諾河邊的熟悉身影,是不是三年前的那個人。
「如果真的是她沒錯,她還會記得我嗎?」
僅管是同一人的機率微乎其微,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模擬起各種應變方案來。
「嚴格說起來,我們也不算真的認識,就這樣過去打招呼,合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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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著無線導覽器的麥克風一面招呼旅客們集合,一面猶豫著是否要穿過馬路到靠河的那一側去,好從近距離來確認紅衣女的身份。
「上回 30 分鐘的 Romance 沒有成功,這回只有 30 秒,總不會又搞砸了吧?」
打定主意,我帶著十幾名跟班大搖大擺地穿過馬路,到了靠河的這一端來。
「謎底只剩下二十步的距離,接下來就可以專心工作了。」
人就是這麼矛盾的生物,明明不相信會是同一個人,但卻仍堅持要看個究竟以後才肯安份離去。
那是一個極不自然的笑容,不自然到讓人印象深刻的那種。她瞇著眼打量刻意從她身旁走過的我,然後用極不自然的表情對著我微笑。
居然會是同一人的情況,並不在我的預料之中,因此當看見那個不自然的笑容時,我居然慌了。 馬的,怎麼反應和上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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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n‘t Panic!」只該在心裏出現的 OS,又由嘴裏蹦出來,我開始懷疑這會不會是一種疾病。
「It‘s you, oh my God~!」 她感到驚訝的,大概是怎麼有人會選擇用 Don‘t Panic 來和女孩搭訕。
「To Uffizi again?」
「Nah~, Duomo this time.」
「Oh, and I‘m Jeff, just in case we meet again…」
「Elena, nice to meet you… AGAIN!」
「Ciao~」
「Ciao.」
這回的表現應該有 80 分吧?有任務在身的我,沒可能延續這令人難以置信的重逢,但也許這樣的緣份長度恰好是最合適被記憶收藏的版本…
因為文藝復興,佛羅倫斯永遠會是那麼迷人;因為偶遇艾蓮娜,翡冷翠變得無處不是驚喜。
下回,去征服一直還沒找到機會爬的大教堂圓頂吧!
(不能老是 Talk the talk, 但不 walk the walk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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