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電話上推辭了住在淡水的表哥找我去一同吃年夜飯的邀請,莫名的,這個除夕夜我有著比以往都要強烈的欲望想一個人獨處。
故鄉台南的家,因長年久無人居早已染滿塵垢,即使回去也都是在對面鄰居的洪爸洪媽家寄宿。僅管他們待我如子,我心裡始終有一股不自在,我看著自己的胞弟親切地喊他們阿爸、阿母,但卻和我一樣對生養自己的親生父親鮮少問聞。為什麼我們可以毫無困難地扮演別人的乾兒子,卻總找不到對自己父親示愛的突破口?
我猶豫著是不是該撥通電話給他,問候一下他的近況,順便拜年。「您所撥的電話未開機…」我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客戶面前口若懸河的我,卻連和自己父親在電話裡聊上幾分鐘的自信都沒有。
「情到深時,其實是折磨,是糾纏;彼此用各種方法去測試、證實對方的心意…。情深,是一種強烈的執著。」我想起了蔣勳老師談《紅樓夢》第二十八回時用來破題的論點。 難道不是那樣嗎?如果情不深,就不會這般地痛苦。我對父親的愛,雖然仍找不到突破口,但這一份欲跨越父子間那道陌生高牆的執念,或許也是一種情深。
當著他的面,我總說不出「愛」的話語;但在特別的日子裡,我總會像這般望著電話猶豫,好奇他會不會和我一樣對於無法分享彼此生命中許多重要時刻而感到惋惜。
已經記不得最後一次和家人團聚是什麼時候,什麼景況了。母親去逝時,我只是個五、六歲的孩子;關於她的一切,其實很模糊很模糊,身邊的親戚長輩兄姊們總是說她怎麼好,但那些不屬於我的記憶卻怎樣也無法在我心中長存;那是他們對母親的記憶,僅管我再怎麼想要擁有,都不會因此就成為我的。從小,他們管我叫「沒有媽媽的可憐孩子」,但一直到我長大了,才發現這些親友們的同情,傷害最深的,其實是我的父親。他先是失去了至愛,然後又被人怪罪沒照顧好自己的骨肉;軟弱怕事的他,就這樣默默地承受了周遭人們對他的無情批判。
「他心裡,一定也很苦吧?」被親友說閒話,被街坊鄰居指指點點,就連兒子也成了問題人物,避之危恐不及。 我從沒當面親口向父親道過謝,但當所有人放棄我,只是無奈地感嘆著如果我的母親還在的話,今天會是如何如何不同的景況時;只有他無怨無悔無私地默默用他的方式支持著我,供我吃住、供我念書,甚至可以不必打工或貸款就念完大學。 有人說,那不過只是錢;但對我而言,那已經是擁有二個家庭的父親在新舊關係的夾擊下所能向我表示最真實的愛。
父親,是個懦弱而且極害怕孤單的人;所以我絲毫不怪他沒辦法守住對母親的思念和愛情,母親走不到幾年就再婚。 後母是個強勢的女性,雖然這點讓我和弟弟小時候吃了不少虧,但某種程度上也多虧了她,讓向來缺乏主見的父親能夠重新找到生活的重心。 有一次在旅途中向團員分享我的困境,一位成功的女企業家在 Portofino 的渡船上對我說「先從感謝那位陪伴了你爸爸的阿姨開始,也許你心裡的糾結,就會慢慢解開了…」
「她,會不會也曾經歷過些什麼?」她話語中有一種當事人才能感應到的誠懇,上了岸我低著頭在細雨中幫忙拉著她的行李箱在凹凸不平的鋪石街道往停車場的方向狼狽地走去,眼眶裡積滿了溫熱的淚水;這位相識不到二週的姐姐,竟似能完全理解我深埋在心裡的那份苦楚…。
一個人吃完了快煮鍋裡的水餃,我想起了十幾歲時和老弟兩個人在台南家裡煮泡麵當「年夜飯」的某個除夕夜。 「和那時候相比,今晚這樣應該算是豐盛了吧。」這一頓飯,只有我一個人,但令人意外地,卻是迄今心情最平靜、自在的一次年夜飯。 我有時候想,自己忍耐寂寞的功力,會不會是從小便訓練起。
Sonya 見了台南強震的新聞後傳訊問我「Jeff, 家不是在台南喔!」
「故鄉在台南」
「但離鄉十幾年,現在我即是家。」
「那累月經年後,我們就是你的鄉親。 新年快樂!」
是啊,這些因工作而結識的客戶和朋友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慢慢成為我的鄉親。也許有一天,我也可以毫不困難地打電話問候父親,和他分享我生命中各種喜悅。
新年快樂,生活在台南的家人和鄉親們。也許彼此的感覺已經很陌生、疏遠,但有種「親」不會因為時間或距離而完全消散。 我們,都有自己的人生要過;別去怪罪那些無緣能夠長伴我們左右的人,生病的母親也好,無法忍耐寂寞的父親也罷,人與人之間緣分的長短無法強求,該珍惜的是彼此相聚的時光。
以後,希望也別找我回家過年了;因為在你們的家裡,我其實很不自在。
大過年的,就讓我輕鬆、放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