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了個大清早,我對著鏡子向著頭上那幾撮怎樣也理不順的翹髮撥弄了好幾下。 「下回別一洗完澡立刻便躺倒睡覺了吧,翹成這樣,次晨起來又得再洗一次…」 對於這睡覺時給壓亂的頭髮,日語還有個專用的名詞,叫「寝癖 ( ねぐせ )」。 印象中,似乎是在看日劇時才意外學會這個字…
「等等還是先沖個澡再刷牙洗臉吧。」接受現實後,索性將頭髮胡撥亂甩了起來;心想反正蓮蓬頭的水一沖,再頑強抵抗的「寝癖」,通通會給治得服服貼貼。
用手在略微凸起的小腹上輕輕地揉搓了幾下,年過三十以後的基礎代謝率,果然是大幅下滑,腰間的脂肪如果可以拿來點油燈,料想大概燒上三天三夜也還燒不完。
「昨天晚上又是肉又是酒的,看來真的吃多了,今天一定要克制…」雖然明知只是用來安慰自己的場面話,但每天不這麼說上一回,便像是虔誠的基督徒在餐前忘了禱告般,無法安心。
「搭豪華郵輪不吃晚餐,像話嗎?」眼不見為淨,我將睡覺時穿的貼身短袖綿衫向下拉,把露在外頭的半截凸肚給重新遮了起來。
「我這是幸福肥,等回台灣以後,再來辦飢餓三十吧!」苦中作樂,是從事這個行業必備的技能之一;而自我催眠,則是入行多年的老鳥才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拉開窗簾,刺眼灼目的光線由窗外向裡流瀉迸射而來,轉瞬間昏沉沉的整間幽暗便給照的滿室通亮。 搭船旅行的期間,我睡醒後的頭一個去處,十之八、九是陽台;除了感受當天的氣候好壞,也順便欣賞停靠碼頭的港岸風光。 像這樣頂著亂髮衣衫不整地斜倚在欄杆上看風景,於我來說是種特殊的享受,因為在披上衣冠當禽獸之前,這數分鐘的縱情、隨心,是讓人得以從現實中短暫抽離的美妙時刻;俗務和煩惱,通常在洗漱之後接踵而來。
這日所停靠的科芙島 ( Corfu ),我已是第二次來,因此將碼頭的客運大樓、停車場方向和後方起伏的滿山蒼鬱迅速地瞧了個大概後,便回房內沖澡去了。
上一回來科芙島,由於出糗鬧了個笑話,因此對這地方最深刻的記憶,倒不是上頭那些地方好玩,而是經驗豐富如我,怎會落得被扣上頂「色迷心竅」的大帽子?
「是什麼名字來著?那個和希臘神話中一個公主角色同名的女導遊…」我半仰著頭檢查下巴有無沒刮乾淨的鬍碴,邊漫不經心地回想著那位害我鬧笑話的科芙公主。
科芙島所停靠的地點,是島上的同名首府-科芙鎮 ( Corfu Town ),郵輪碼頭距離市中心的老城並不是太遠,真肯走路的乘客出了客運大樓後,往右沿著海邊一路走去,二、三十分鐘也就到了。 但船公司一般會提供免費的接駁巴士往返市區,因此倒也沒見著有乘客選擇走路進城。
鎮上的觀光景點多集中在老城附近,外緣東西兩側分別有舊堡壘 ( Palaio Frourio ) 與新堡壘 ( Neo Frourio) 兩處由威尼斯人在殖民時期所建的軍事要塞。 頭一回到訪時逛了趟舊堡,牆外的護城河上停了幾艘小艇,由入城的橋上望去倒尚有幾分生趣。 第二次再訪,則因為一路上已看了不少場面壯觀的瓊樓玉宇,再者此次上岸停留時間亦有限,因此廢棄多年的城郭、兵舍這類清粥小菜,此刻自然上不了眼了。
城內那條於法國殖民時期所闢的里斯頓大街 ( Liston ),不但寬敞氣派,而且景色極佳;大街臨綠地一側林蔭下的戶外咖啡座,則是我放大伙兒自由活動,然後偷閒和懶得走動的客戶飲茶聊天的地方。頭一回來時所鬧的笑話,也就是在這裡發生。
這事兒,得從那個有著希臘神話公主名字的女導遊說起。
「Hi,我叫 Jeff,是這團的領隊。」
「Hi,我叫做 Nafsika。」
「我們今天的行程是先到舊堡壘,接著到里斯頓大街,然後才去亞基里斯宮…」
扼要的打過招呼後,我便一如往常地開始與當地導遊確認行程並與其討論是否有需要根據當天的實際情況來進行調整或異動。這是我從入行以來便養成的習慣,因為不管我對某個城市再如何熟悉,也不會比每天在該處工作、生活的導遊清楚當地的狀況。這同時也是一種對他人職業的尊重,便如同我也希望客戶能尊重我的專業一般;司機、導遊與我,是具有平等地位的工作伙伴,各自司掌著不同的職責,並無優劣貴賤之分。因此即便是對某處已了然于胸,仍會利用這簡短的數分鐘向導遊「諮詢」,並討論今日的行程要如何操作較佳。
由於我屬於那種相當有主見的類型,所以往往極快便能和導遊取得共識,而且大多數時候皆能依我所預先擬定的計劃進行。但亦常有因天候、時間或其他突發狀況而必須要現場作出應變的場合,這時導遊的意見和專業便相當寶貴;所以那怕大多數時候我自己已經能夠針對很多景點進行導覽的工作,我仍會請公司僱用一名當地導遊做為特殊情況發生時的「重要資源」。
從事領隊工作的日子一長,形形色色的導遊便也見了不少。有個頭超過一米九的巨人,有身材嬌小像娃娃般的侏儒,有高齡八十,話講稍快便要喘氣的老奶奶,有頭一次上團,說話時嘴唇還會顫抖的生澀男孩,有被團員私底下匿稱為「航母」的重量級人物,也有手臂細如枯枝的「蜘蛛女」…
但不知是命裡缺少桃花或是這行業的特性原本如此,這些年下來什麼樣的類型都見著了,卻偏一次也沒遇上過「美麗」的單身女導遊。
一直到了這天登上科芙島,才第一次與美麗的女導遊相遇。可惜人家不但已婚,而且還育有一女;因此對於團員們嘲笑我見了美女後便語無倫次、色迷心竅時,當下真正是滿腹的委屈無人可以傾吐。
「長期當光棍已經夠悶的了,現在還要戴上這頂『豬哥』的帽子,我也太苦命了…」明白越描只會越黑,因此掛上無辜的表情訕笑幾聲後,便索性扮演起大伙要我扮演的好色豬哥來了。 「那你們今天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好專心打聽美女導遊的底細…」我若有其事地向眾人說。 「傑夫加油!明年來希臘吃你喜酒…」連那位寡言的大哥也加入了起哄的行列。
Nafsika 的袓母是日本人,因此她遺傳了四分之一日本血統;這讓她的五官不僅有著高加索人種的深邃、分明,亦帶著幾許東方女性獨有的婉約、嬌媚。 下了車我倆引在前頭,並肩而行地朝里斯頓街走去。從下車處一直到里斯頓街寬闊氣派的街口這百來米路,我總共只回頭查看了一次,而且是在已經走到里斯頓街才猛然想起,後頭會不會有團員因忙著拍照而沒跟上?
隊伍拖的雖長,但無人丟失。可這「見色忘團友」的污名,卻是跳進地中海也洗不清了。 也許真的是被美貌所吸引,我不知覺地便只顧著和她交談,聽她說「公主的故事」。
「你知道嗎,Nafsika 是一個公主的名字。」
「公主?嗯~,我沒聽過,但妳很適合用『公主』的名字。」
「你想聽 Nafsika 的故事嗎?」
「故事很長嗎?如果是,那就等會兒放大伙去自由活動時再講。」
「不會很長,說不定走到里斯頓街時就講完了。」
「Ok,那說來聽聽。」
「這是荷馬史詩《奧德賽》裡的其中一篇神話故事,講述奧德修斯王在特洛伊戰爭後的返鄉途中,發生船難漂流到科孚島,所有人全部喪生僅他一人被沖到海灘上。 醒來後他見到了娜烏西卡公主和她的侍女們在玩耍,於是隨手折了根樹枝勉強遮擋住下體後,便赤裸著身子朝她們走去,雙眼則露出如餓虎般的兇光…。 所有人見了這番景象,全都嚇的轉身拔腿就逃,唯獨娜烏西卡出乎意料外的冷靜,不但沒跑,還幫他披上了袍子,餵了他食物,甚至帶他回到父親的宮殿去。」
我對希臘神話故事不是很熟悉,因此對 Nafsika 這角色的理解,是她大概是名豪放女;否則怎會見了眼神兇惡的裸男朝自己走來,不但沒跑,還一見鐘情?
「這故事不通,其中太多不合理的情節…」
「有問題?那你找荷馬抗議去。」
回過頭,丘大哥瞇著眼對我笑道:「Jeff 你今天太冷淡了,連頭都沒回過來看我們一眼。」 我聞言後猶如驚弓之鳥,後悔自己注意力被美色分散,竟因貪圖和娜烏西卡多聊幾句,而忘了重要的任務?
「今天這豬哥角色,看來是不用刻意扮演了;好像紅樓夢裡寫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會兒的真假虛實,倒連我自個兒也想不太明白了。」除了微張著嘴傻笑發出呵呵的聲音外,我便只能在心裡頭暗自抱屈。
「該不該和團員們分享這娜烏西卡公主救裸男的故事呢?」我邊望著落在後頭的團員緩步向隊伍走來,邊忖量著待會兒要用什麼故事當開場白。
陪著幾位不逛街的團員在道旁的咖啡座喝了杯咖啡,瞎扯了一陣之後,那些轉進老城巷弄去購物的眾人也三三兩兩地陸續歸隊。每個人見著我的頭一句話,都是關心進度如何?有沒有要到人家的電話?
「人家都已經當媽了,我還瞎忙什麼?」在經過一番整頓後,我已能神色自若地將擋拆掉各種攻勢;這色迷心竅的大帽子,我是絕計不肯輕易戴上的。即便是硬給扣上了,也得設法儘早給摘下,免得弄假成真,半世英名毀于一旦。
「诶~,結了婚可以離婚;帶著孩子也可以再改嫁,買一送一。 虧得傑夫你還自詡是新潮青年,怎麼會觀念這麼迂腐? 莫非,你還有處女情節不成?」最擅長插科打諢的傅哥冷不防地從我身後放了個大絕。處女情節四字猶如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分別打來的陰狠招式,不但驚心動魄,更慘的是毫無招架之力,只有眼巴巴挨打的份。
「好~,人都到齊了,我們去搭遊覽車,往阿基里斯宮出發。」千鈞一髮之際,在咖啡館裡上洗手間的楊姐走了出來,我見機不可失,趕忙往前一躍,從傅哥挖給我跳的處女情節洞裡逃了出來。至少,我以為我成功逃出來了。
正當我在車上暗自慶幸擺脫了「豬哥」惡名時,才微微察覺不妙,古靈精怪的Olivia 小妹一反慣常的酷樣,這會兒竟痴傻般地見著我就偷笑。 「太奇怪了,這裡頭一定有問題…」我發現一旁的柴媽媽臉上也有不自然的表情,因此更加感到不安了。
「傑夫,你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呀?」丘大哥實在不忍看我受這懸疑煎熬,因此率先開口提示。 「唉呀!我包包給忘在咖啡館了!」向來隨身攜帶的褐綠色郵差包既不在身上,也不在車上,那大概就是 Olivia 為什麼一直對我笑的原因了。因為不但包包忘在咖啡館忘了帶走,而且一定還是被團員給撿走,準備擄「包」勒贖。 「不知是那位大德幫我保管了包包,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問可以還給我了嗎?」既然確信東西已不在咖啡館,我自然不著急回頭找去,厚著臉皮問包包是被誰給拾了去。
「唉喲~,都是丘哥啦,應該要讓他緊張一下,等他發現時才告訴他。」詭計一下被識破的幕後主腦,原來就是不久前放處女情節大絕被我幸運躲掉的傅哥。
「見到美女,便連包也不要了。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我說這叫『色迷心竅』才對」
「或者叫『見色丟包』」
「對對對,先是『見色忘團友』,然後『色迷心竅』後,就丟包了。」
「傑夫是大色鬼」天真可愛的 Olivia 說完吐舌朝我做了個鬼臉。
一旁的娜烏西卡對車上的這陣騷動感到好奇,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一伙人全笑翻了? 我不好說他們是在笑自己貪圖美色,因此只好將忘了包包的事情大略地說與她聽,草率蒙混過去。
阿基里斯宮 ( Achillion Palace ),位於科芙鎮南方約半個鐘頭車程的蓋斯托里村 ( Gastouri ) 內,是科芙島上的熱門觀光景點,也是島上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地方之一。 讓我感興趣的原因,倒不是宮殿本身有多華美壯觀,而是委託人建這座大宅子的屋主,是個相當有趣的女人。
這座建在坡頂上,能夠眺望海景的豪華宅邸,是奧匈帝國的皇后伊莉莎白在 1890 年時所建的夏季渡假宮殿,這位人們稱作為西西公主的美麗貴婦人,不但沒有獲得與美麗相應的幸福人生,還長期深受憂鬱症之苦。
這位有著美貌、自信而且才華洋溢的女性,在嫁給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一世後,便因無法適應繁瑣的哈布斯堡王朝宮廷規矩,加之婆媳間相處不睦,甚至連子女的撫養權都被婆婆給剝奪後,精神逐漸變的極不穩定。 不消說,約瑟夫大概也不是個好老公,除了放任太太被媽媽欺負,也在外頭到處包養小三。
這座位於科芙島的宮殿,便是西西公主為了紀念被刺殺身亡的愛子魯道夫,而以荷馬史詩著作《伊里亞德》中的悲劇英雄阿基里斯為主題所建的行宮。 她在阿基里斯的故事中隱約看到自己的身影,覺得兩人有著同樣的倔強,背負著同樣的哀傷。
帶有悲劇性的美,往往格外動人。 我看著宅邸正門入口處一側所立著的等身西西公主大理石人像,他那二十寸的小蠻腰必須靠著極嚴格的飲食控制和運動計劃才能保持。那種對美麗的執著,幾乎已經到了病態的程度,在多年後還被作為「神經性厭食症」的典型案例來討論。
「一個對愛情失望,又被禁止與自己孩子見面的女人,為什麼對『美麗』有著如此深的執著?」我看著石像不合常態的纖細腰身,好奇如果我說服自己其實也是個同樣悲情的角色,會不會就能激發出鋼鐵般的意志力,把日漸凸起的小肚肚給徹底甩掉。
繞了一圈將宅子內的幾處房間走過以後,便往後頭的庭院逛去。 手持長矛與圓盾,凝望著海面那尊高達數米的青銅阿基里斯像,是第二任屋主,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在買下這座宮殿後,命人重新裝修時所立。 我倚著青銅像前的弧形看台,吹了會兒風,看了會兒海,然後回過頭仰望了會那尊充滿男子氣概的阿基里斯像。
「如果我也全裸折根樹枝遮擋重要部位,身旁的娜烏西卡會願意帶我回家嗎?」她的髮絲被風吹拂的擺盪飄揚,一個不留心便有好幾抺撲到我臉上;才伸手想撥,已有好幾根被吃在嘴裡,氣味和公館老宅的桂花竟有幾分相像。
「味道怎樣?」她用手挽住頭髮,蹙著眉問。
「花一般地香。」我挺直了身子,故作正經地答。
也許是未來再次重逢的機率不高,因此在準備返回碼頭的那刻,我竟不由自主地感傷了起來。「如果是生在同一個城市,我倆肯定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吧?」難得遇到說話投機,樣貌又美的女導遊,道別向來瀟灑的我,這回卻婆媽了起來。
「親愛的公主,再見。 還有,幫我向妹妹問好…」
「記得…」娜烏西卡欲言又止地說。
「嗯,記得什麼?」
「下次來,別掉包了喔!」
娜烏西卡,果真是個極有意思的公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