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要倒回到三週前,那時我人仍在西班牙的土地上,一行人乘車由 Cadiz 的碼頭前往塞維亞,一個以鬥牛和佛朗明哥聞名的美麗城市。 握著麥克風在車上向乘客預先介紹著塞維亞的景點時,突然手機響了,我望了一眼上頭的來電顯示,開頭的號碼是06,那是故鄉台南的地區碼。「有誰會從台南打電話給我?」 不加思索,我隨手按了拒接鍵,繼續工作,但有個念頭突然浮上心頭,「會不會是老爸打來的?」 看見我沒接電話,郭董關心了一下,我說平常沒什麼人會打給我,特別是從台南來的電話,如果沒料錯,大概是我父親。
語方畢,電話便又響了,這回我向團員們告罪,接了這通仍是06開頭的來電;果不其然,就是父親,他問「唉,我是爸爸,你怎麼掛我電話?」,「我人正在西班牙,現在不太方便。」,「這樣,那趕快掛掉…」
中秋節前的那週,父子二人在台北相會,原來西班牙的那通電話,是想問我,他九月份上台北受訓三天,我有沒有空?人在不在台灣?是否要一塊兒碰面吃個飯?
陪父親吃一頓飯,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但即便如此,我也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和他同桌吃過飯。上一回,同樣也是他來台北受訓,才相約了在公館一起吃了頓便餐。 父與我,曾經為了同一個女人而感到快樂,卻也為了同一個女人而父子反目。 一個,是我的親生母親;另一個,則是我一直不肯開口叫她母親的阿姨。 我的反叛性格,最終成了父親重組新家庭的障礙,幾經嘗試,仍然水火不容。
他的苦,我直到長大後方才明白。 他的個性軟弱,而且極害怕寂寞;母親走了的前幾年,他連養育孩子都沒有辦法,因此我和老弟年幼時,有段日子總是輪流寄住在其他親戚的家裡。住到後來連親戚都口出微詞,說為什麼我近視了眼睛看不清楚,卻得要由二姑丈來幫我配眼鏡? 明明有家,卻像顆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到處去別人家裡給人添麻煩。
後來重新給我們找了個新媽媽,可都還沒能適應開口叫陌生人媽的生活,便已成了他們談判時的籌碼,一但兩人吵架,我兄弟便成了無辜的犧牲品,經常夜半從夢鄉裡被叫醒,怒吼著到樓下去罰跪。 我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事,卻無法反抗,只好跪著掉眼淚,跪著生氣,跪著想念疼愛自己的親生母親。
從那時候起,還年幼的我就暗自發願,將來絕不要變成和我父親一樣軟弱的男人,我絕不要被女人欺負,絕不讓孩子受和我一樣的委屈。 成年以後,甚至曾經一度連女人、孩子都不想要了。
解決問題的辦法,他選了個連自己都難以信服的方案。有回他曾說,是因為我和後媽不合,為了兼顧兩方,所以分開兩個家庭。 但我的記憶裡,這世上是多了一個新家庭,他的那個。而我的那個,則老早不成模樣。 因為寂寞,所以他選擇了女人和新出生的孩子;亡妻留下的兩個孩子,雖仍是他心頭的一塊肉,但基於某種我至今仍不明白的原因,二十幾年來他似乎害怕和我共處,我也盡可能地避免尷尬。
對於父親的記憶,和對母親的同樣模糊。我和他,自六歲母親過逝以後,便再也沒有一起合照過,這二十幾年來,我們也從來沒有一塊兒出遊過。我自小到大的畢業典禮,也總是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參加。 我忍耐寂寞的功夫,猜想也就是在這十幾二十個年頭裏給逼練了出來。
一轉眼,他都快六十歲了。我心中的怨,也早已煙消雲散。心裏惦記著的,是他的身體健康與否?他心中的愧歉是否已經得到緩解? 我曾對他說過的那些負氣話,他又記得多少? 有沒有可能,讓我們瀟灑地一笑泯恩仇,趁還來得及以前,再當一回真情父子?
挑了一家距離他台北宿舍不遠的日本料理店,我陪著他在一張只能坐兩個人的桌子坐了下來,父子倆邊吃邊聊,想破了頭,能談的話題同樣只有那幾樣。這些個年下來,他對我的生活近況早已陌生,我的改變雖多,但卻刻意地用他記憶中的模樣來和他談話。 他的孩子,不管多少年過去,不論長到什麼歲數,在他眼裡終究是個孩子。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望著他的身影,心裡暗自感激 S 三番兩次地提醒,甚至要求我嘗試去修補和父親的關係。因為當他害羞地舉起手輕拍我的背道別時,我才發現我還是愛他;分量,只怕和對我死去的母親一樣多。
這日宴父,僅管陌生,但所幸,父子皆平安,別來無恙。
很高興你們長大了,雖然一路跌跌撞撞。至少你們沒有"壞仔"。這張照片讓我也回憶上心頭。回想起那個開朗外向永遠精力充沛的阿姨。我那時覺得她很像崔苔菁呢。加油ㄋㄟ!
像崔苔菁嗎?可惜我對她的記憶實在太少,連這家全家福照片裏我和老弟被什麼物事給吸引住了目光,而忘了看鏡頭也不清楚。 她的模樣、聲音、個性,我都記不太得了,母親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也只能夠從他人的描述中,一片一片胡亂地拼湊起來。
當年離家時從櫃子裏所翻出來的這幾十張泛黃的照片,是我手中握有僅存對家的回憶。
宴父當日,父親提的頭一件事,便是二姑丈家裏的長子博文,前陣子撒手人寰,姑姑、姑丈白髮人送黑髮人,選定出殯的日子,他不巧便在台北受訓。 人生如朝露,逢日便乾,何其短暫。 人與人之間的緣份,更是風雲變換,昨日還笑飲高歌,今日便可能已經天人永隔。
感謝表哥讓我多認識了母親的另外一面,像崔苔菁的那一面。 可惜我母子倆的緣份不足,她的美好,我只能像這般憑空地想像、忖測。
紙短情長,謹以此文獻予亡母,寬慰她在天之靈。也讓她知道,我已經長大,並且懂得去體諒父親的身不由衷。
下次回鄉,咱幾個兄弟再相約一塊兒出來吃頓飯,好好地敘敘舊吧!